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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锋小说】跛秋

日期:2022-4-18(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跛秋

七月半,秋已凉。

跛秋家的坟地,在高高的鹤山主峰曼等山的半山腰。鹤山是全乡最大最长也是最高的山,连绵起伏数百里,神龙一般不见头尾,公路都逃不出鹤山的怀抱,沿着它一直从县城,跑到另一个县城。站在山上,可以看见公路像闪亮的飘带,在翠绿的山间奔腾。坟地也是茶地,翠绿的普洱茶,拥抱着八座先人的坟墓。从高处往下,第一排是男老祖、女老祖,第二排是祖父、祖母,第三排是父亲、四哥、二姐、三姐、大哥和母亲。若顾及长幼有序,母亲的坟,应该排在四位哥哥姐姐的前面。顺序应该为父亲、母亲、大哥、二姐、三姐和四哥。但死神还没进入工业社会就已经执掌生杀大权了,没有来得及给每一段生命设置程序,让生死按部就班。

学着前年刚去世的母亲,给过世的亲人们烧纸钱,面值少则一百元,那是仿人民币的大红纸钱,只是头像换成了玉帝,银行则成了天地银行,或是冥界银行,大多数都是一万元、一百万、一亿面值的。一百、一万的,不过是零钱而已,数量不多,每人一百张。一百万、一亿的,每人十沓,一沓一百张。跛秋笑了,阴间物价可真高,一个死人每年的花销,不下百亿啊。不过,好像都是活着的人在帮他们哄抬物价,至少钱就是活人印刷的。最好笑的是,这些大钞的编号每一沓都一样,用得出去吗?

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活着真好。于是,孝顺地点燃了钞票,口中念念有词:“这一沓是给三姐呢,二姐你不要抢。四哥年纪更小爱吃零食,多给你一沓一万呢买东西吃……”

烧衣服的时候,跛秋心里犯难了,“那么小的衣服,哥哥姐姐怎么穿啊。要是真有灵魂,其他人不会太计较衣服给合身,大哥肯定有意见。”

大哥比跛秋大十岁,死的时候三十岁,可是看起来比二十岁的跛秋还要年轻。大哥爱打扮,衣服总是穿得很光鲜。大哥经常到城里去卖茶叶、卖香蕉、卖松香、卖橡胶水,算是鹤龙村比较有生意头脑的生意人。靠着买低卖高赚差价,初中毕业的忧等生,居然成了鹤龙村第一个在县城买了商品房娶了县城美女公务员的第一人。去过他家的老乡回来都赞叹不已,他那家里什么家具、电器都比乡上的高档,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摆放得满满当当。说起大哥住在高高的六楼,全村人都有一种大哥高高在上的感情。大哥正是凭着帅气的外表和轻松赚钱的本事,得到了这一切:金钱、美女、尊重。可是就在两年前,因为喝醉了酒,大哥回家的时候走错了路,走到对面一家还没装修好的屋子里去了。他按照往常的习惯来到卧室,往自己床上重重地躺下去。哪知那间不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躺下去的地方不是卧室,而是一个空阳台。大哥在空中翻滚的时候一定想到他进错了房间,他一定也在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把死亡当成了一次意外的着陆。因为第二天大家发现大哥的遗体时,看到大哥背朝下,面朝上,头发依然整整齐齐,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为自己死得漂亮而感到满意。其实,尸检的结果是,他的后脑勺都已经碎了,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内脏大都震裂了。

大哥死后,大嫂打掉了已经三个月大的孩子,把落在她名下的房子据为己有,大哥曾在他面前炫耀过的二十八万存款,也因为账户是大嫂的,而成了大嫂的财产。而大嫂,也不知成了谁的妻子,谁的大嫂。

调皮的二姐死的时候才十四岁。所有人都说,二姐的死是活该,因为二姐从小不爱读书,一年级都上了四年,死的那一年,还是一年级。和她上过学的同学,没有一个没被她骂过、打过、咬过、掐过的,没有哪一家的菜园里没被她在菜心里拉过屎,没有哪一家的玉米没被她悄悄拔节……最后一个一年级,她的同班同学邱小刚是全班最帅也是最温驯的小男孩,每天二姐都以欺负他为乐事。有一天下午放学后,邱小刚在竹蓬下,用小刀砍竹子玩。二姐看见了,跑过去就说:“你个小憨逼娃娃,砍竹子要拿砍刀呢,小刀有屁用。”说着就敲了邱小刚的锅盖头一下,“砍了整哪样,做锅盖给!”邱小刚二话没说,转身站起,一刀刺向二姐的胸口。法医说,那一刀,精准地刺入了二姐的心脏。二姐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吐了一口血在邱小刚的锅盖头上,倒地而死。

三姐和二姐截然不同,三姐读书很厉害,二姐还在上一年级,她已经上二年级了,从一年级到高三,十二年的读书生涯中,每一次测验,她总是名列前茅,在各个学科的竞赛中,她拿过好几个全国一等奖。上中学以后,长相颇像大美女周慧敏的三姐,几乎成了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可是三姐却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男生的表白。大家都以为,这是仙女一般的女子。可是,就在刚满十八岁那一年,冰清玉洁的三姐突然在高考体检中查出了白血病和肝癌晚期。这些平时被“读书太累了”所掩盖的重大疾病突如其来,迫使三姐学着她崇拜的女作家三毛的样子,用丝袜在家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最后的一篇作文,只有八个字和两个标点符号:岁月有常,人生无常。

四哥和父亲是同一天死的,死于一场车祸。父亲背着刚三岁的四哥去邻村喝喜酒,亲戚家小孩的满月酒,刚从土路迈上公路不久,一辆满载建材的大货车从父亲身边经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货车后轮突然爆炸,父亲和四哥一下子被炸飞了。当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来到现场的时候,母亲只看到一堆模糊的血肉。父亲的头已经找不到了,也许已经炸成碎片,被野地里的老鼠拖走了,也许顺着公路边的小河冲走了。四哥的肢体很容易和父亲的区分开来,但和父亲的遗体一样,已完全无法拼合。多年以后想起这次离奇的车祸,人们都难以相信看不见的空气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竟能置人于死地。那一年,跛秋还不到一岁。那一年,照相这种会带走人灵魂的技术还没有被父亲接受,所以父亲仅仅是母亲时常谈起的一个故事,在跛秋的印象中,从来没有父亲。母亲说过,最遗憾的事情,是你们兄妹五个,一个都不像你们的父亲。

二十岁那年,大哥死了之后,母亲突然间变得莫名地恐慌。每次跛秋要出门,母亲总是说:“不准克,克了你就回不来了。你看看你呢腿,你不适合出门,你千万不能出门,一出门你就死定了……”

直到母亲死的那一天,跛秋才知道,他并不是从小就跛的。父亲死后,母亲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家里的事情,不论大小,都得承担。生活的压力让母亲性情大变,梦里她经常把跛秋当成了父亲,总是用双拳重重地砸他的腿,嘴里还不停地喊:“看你给还敢到处乱跑……”

大哥死后的第八天早上,母亲指着她头一天晚上撒在地上的火灰对跛秋说:“你看,你大哥回来了,你看他呢脚印子,脚上还拴着铁链子……他在那边过呢苦啊,我要走了,我到那边克照顾你大哥,还有你爹,你姐姐,你可怜呢四哥。”

“妈,你不能死啊……”

母亲一本正经呢说:“我非得要走。你们家都是短命鬼投胎呢,我再不死,等你死掉哪个来送我上山。”

“妈,我会养你呢,等你死了,我送你上山。”

尽管跛秋说得很坚定,但母亲还是在那天夜里喝下了一斤自己泡了好几年的草乌酒,那是她解除风湿痛苦时经常擦关节的药酒。

八座坟墓里,都是苦命人。烧了纸钱和纸衣服,跛秋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转身,就是家园。

曾经的家园。

山下的洼子,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在纸钱和纸衣服燃烧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只有鹤龙河,响亮地蜿蜒着,响亮地在群山无法遮挡的地方闪着光,像鹤龙村的守护神一般,奔流不息。

但是鹤龙村已经不属于跛秋了。自从去年母亲自杀之后,人们每次见到跛秋,都会觉得异样。那表情跛秋很明白,他们都在想:跛秋,你什么时候死?或者是,跛秋,你怎么还活着。

是啊,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下跛秋一人,跛秋也时常会想到自己何时会死,会怎么死。

只有村小唯一的老师蒋芮清见到跛秋,会眯起镜片后的细眼睛笑笑,根据时间和场景,问候一些应景的话。蒋芮清和三姐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睛太小,太细,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里只有知识和学生,没有必要长太大。见到蒋芮清,是他最开心的事情,虽然每一次他都淡然而过,并没有表现出与见到村里其他人不同的表情。

全村的成年人,除了还在读书的学生,就只有蒋芮清和跛秋还单身了。可是没有任何人把他们联想到一起去。

跛秋当然也没有想到要和蒋芮清成为夫妻。他只是想,要是我有了孩子,就交给这个老师来教,即使以后有了其他老师,还是只给她教。

母亲死后三个月,过了年,跛秋就搬出了鹤龙村。鹤龙村因鹤山和龙山而得名,鹤山在鹤龙河左岸,龙山在鹤龙河右岸。传说鹤山上以前有上千只仙鹤栖息,老人们还看到过太上老君驾鹤来去。龙山上据说有一条黑龙和一条白龙居住,它们是夫妻,后来黑龙为了成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鹤,被太上老君发现之后,打死了,投进丹炉里炼丹。白龙知道后,悲痛不已,自己投进丹炉被烈火烧死了。它死的时候,丹炉爆炸了,一黑一白两个巨大的火球飞出炉子,飞到龙山和鹤山上,烈火点燃了鹤山和龙山的山林。为了灭火,太上老君将杯中的茶水洒向天空,天空突然暴雨倾盆。火灭了,落地的茶水就在地上流成了鹤龙河,鹤山和龙山也长出了普洱茶树。

鹤龙村的人,沿河而居。确切地说,是住在半山腰上。因为山实在,坚硬、踏实。而河水起起落落,不可捉摸。鹤龙村干旱的时候,鹤龙河上游却会大水席卷而来,淹没沿河的庄稼。鹤龙河很深,它的深并不是水多,而是山谷深。深深的山谷,给人们带来了深深的恐惧。于是他们选择了到山腰居住,不喝河水,喝山泉水。祖辈们传下来的话,说山泉水是龙和鹤的血,于是远离鹤龙河的人民,左岸的大多数姓贺,他们住在鹤山上,右岸的几乎都姓龙,他们住在龙山上。

跛秋姓龙,因为是中秋节生的,老村长给他取名叫龙秋生。因为跛脚,大家都叫他跛秋,他的真名叫什么,除了年事已高的老村长,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跛秋搬出村民聚集的鹤龙村,搬到了鹤龙河河谷里。河谷地带,每家每户都有一些荒地。跛秋家的荒地,有一百多亩。这要得益于父亲的上头有四个姐姐和三个妹妹,只有他一个男丁。分田地的时候,姑妈、姑姑们都还在家,尚未出嫁,分了田地之后,她们一个个出嫁了,所有土地都成了父亲一个人的。

在父亲留下的窝棚遗址上,跛秋用了三个月时间,盖了三间石棉瓦房和两个牲口棚。一个棚里,养着二十来只从村里老家带来的公鸡母鸡,另一个棚里,是两头牛,一头黑牛,一头黄牛。搬家那天,两头牛成了大功臣,黑牛骨架更大,力气也更大,搬的都是大物件。黄牛个头不大,力气也小,就成了他的坐骑。

第三趟的时候,蒋芮清带领的野外体验队也加入了搬家队伍,一到三年级的全部四十九个学生,一人拿一点点米呀面啊凳子呀锄头啦什么的,把小件的物品都搬空了。

蒋芮清来了,跛秋也就不骑牛了,和蒋芮清一起走路,黄牛也驮起了东西。

“怎么要搬家呢?”一口普通话的蒋芮清,那话音听起来就是好听,不像村民的土语,别别扭扭的。

跛秋也蹩起了普通话,“我想到河谷里生活一段时间。”

“为什么呢?”蒋芮清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职业性地追问。

“我觉得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一样,他们都希望我死,都盼着我死。所以我离开,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死的样子。”跛秋淡定地说。

“鹤龙村和我想象的农村不一样。”蒋芮清说,“我在大学里的时候,曾想着农村里的人应该都是淳朴、善良的。可是我来到一师一校的鹤龙村小,才发现并非如此。国家非常关心农村的教育,给了各种补贴,可是孩子们却成了一些家长的赚钱工具。有些家长只有在通知领取补贴的时候,才来帮孩子们领‘工资’。放假的时候让他们来开家长会,听孩子们的成绩通报,他们却拖拖拉拉,会议快结束了才来,有的干脆就不来,下次见到,要么就说孩子没告诉他们,而我是亲自通知过他们的。他们还常常把孩子留在家里帮着大人摘茶摘咖啡,经常不请假就带着孩子去做客了。最可气的是,他们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把孩子上学当成一回事,甚至以大学毕业的老师每个月只能拿一两千块钱为典型教材,告诉孩子们读书没用,不如养猪种茶,一年几万十几万都能挣到……”

跛秋没有想到,蒋芮清的心里,还有这么多的想法。“可是孩子们多可怜啊,他们要是继续这样重复父辈们的生活,他们都不知道世界是多么美好,远远不止一个鹤龙村那么大。许多东西,并不是用钱就能换算的。”

跛秋说:“我现在没钱,更没文化。但我知道,读书是件好事情。我只读过三年书,我妈就没让我读了,因为四年级就要到乡上去读了。我妈不让我离开他,他怕我会死。除了课本,我只读过一本《安徒生童话》,我最喜欢的就是《海的女儿》了,海底的世界,真是美极了。”

“是啊,我也是最喜欢《海的女儿》这一篇了,有时甚至想象着那个小公主就是我。”蒋芮清笑了。

“河流其实就是大海的血管。”跛秋说,“我想住到河边,也是想听一听大海的脉搏。可是我不知道鹤龙河流进哪一个海,或者是从哪一个海里流出来的。”

“除此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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